第80期主持人 | 林子人
(资料图片)
最近我看了几场艺术展,发现当代艺术界也非常与时俱进——在ChatGPT引发新一轮人工智能风潮的同时,人工智能、互联网也成为了不少艺术展的主题,展出的作品多为对互联网技术的社会和文化影响有所指涉的影像或装置作品。
这样的作品看多了,我也不免陷入了一种审美疲劳,无论是将人工智能作为一种艺术创作方法论,还是将人工智能作为作品的批判对象,都让我有些心生疑窦。对我来说,前者有创作偷懒的嫌疑(编一个算法出来就算是当代艺术了吗?),后者又让我觉得艺术与现实的距离太近了些,以至于失去了那些更耐人寻味的东西,我们有更直接有力的方式去思考人工智能的意义、价值和危险,何必要再经过一道艺术的转译?
这段时间我也注意到诸如Midjourney一类的AI绘画工具层出不穷,就算你是一个毫无艺术细胞的人,也能通过输入指令要求,获得一幅不亚于专业画家水平的画作。这也不禁让我思考,当技术进步拉低艺术创作的门槛,艺术家要如何构建自己的身份认同,艺术创作的意义又在哪里,“好的艺术”还存在标准码?我们是否还相信,艺术家是一批特殊的人,他们或者接受过严格的训练,或者具有过人的天赋,比普通人更善于用艺术创作捕捉时代精神?
美国作家、文学评论家威廉·德雷谢维奇(William Deresiewicz)在《艺术家之死》中提出了一个值得深思的观点。他认为,60年代的激进平等主义浪潮横扫整个社会的权威和等级,艺术也不例外。艺术家把作品搬上街头,“高雅”与“低俗”的界限在模糊,艺术家与观众的距离在消失,艺术家是一类特殊的个体、欣赏艺术是有门槛的行为等观念被斥为精英主义。
这种平等主义被科技公司利用并发扬光大。苹果公司营销其昂贵机器的一大策略就是说服我们,我们每个人都是创意奇才,只要有了苹果设备,我们就能创作出独特又绝妙的东西(想想苹果公司最著名的广告语“Think Different”)。德雷谢维奇称之为消费社会中的“生产主义”(producerism),“消费主义不光是指购买商品,它还指通过购买商品来构建身份。而所谓的生产主义是指,这些公司现在劝我们买他们商品的目的是为了生产和创造新的东西。”德雷谢维奇注意到,“人人都是艺术家”的观念已经深入人心。1991-2006年,视觉与表演艺术的本科毕业生人数上涨了97%,而在此之前的15年间,这个数字仅上涨了0.1%。当人工智能进一步拉低艺术创作的门槛,我们似乎从未如此接近“人人都是艺术家”的乌托邦。
董子琪:没太看过人工智能的艺术展,但想到滤镜的出现还有艺术相机APP是不是有些类似?如果我们将那些原真的瞬间看成是独一无二的,那从这些瞬间诞生的滤镜,像是雨天、老照片、摇滚、胶片等等模式,除了能给厌倦平庸的人们带来一时的惊喜,还有什么呢?人人都能将自己的照片P在时尚杂志封面,镶嵌于带着双语字幕的电影画面之中,这让我想起高中时迷恋的大头贴,又像是允诺梦想的主题乐园,能令每个人都参与的套餐艺术大概确实能风行一时吧,之后是否能长存呢?那一键生成的美对我来说缺乏持续的生命力,宛如叶片上沾染灰尘的假花,还是鲜艳美丽,但就是不够真实可爱。
徐鲁青:AI生成的图片看久了其实挺容易辨别的,《你能接受多大程度由AI生成的世界》提到,这些图片有些特定的美学倾向,比如 “蓬松的光晕”、“暖大地色或蓝绿金属色搭配”和“对称构图或强迫透视”。在未来,跳脱这类风格的艺术会不会变得更有稀缺性呢?作者问道。
AI生成的文字比图片更直观些,比如ChatGPT的行文最大特征是没有语病,通顺礼貌,它所生成的都是依循现有结构来的,可以看出它在力求不出错。但“不出错”不正是艺术精神的反面吗?印象很深的是艺术家徐冰在一次活动里提到关于艺术的理解:是在人类被知识化了的概念里,投入一种未知的或者来路不明的东西,把知识化的排序松动和打乱。艺术很重要,我们只有在不断打破旧概念的排序,才有可能提供更多的创造契机。
子人对于作为艺术“创作方法”与“批判对象”都感到怀疑,我一直比较不能理解前者,如果单纯把AI作为“创作方法”,很像在使用一种新型玩具。不过,2018年AI画作被郑重其事地被送上拍卖行,并且拍上了几百万美元,这件事本身也可以构成一件有意味的行为艺术。
作为“批判对象”,我倒相信艺术能诞生很多独特表达,毕竟它“对排序的松动和打乱”就是和其他领域不一样的特征。只是现在很多艺术展太热衷和科技做“跨界”,跨完元宇宙跨ChatGPT,需要回答的问题是:跨界的意义何在?艺术提出了哪些独特的问题和批评?艺术是在给热潮“捣乱”,还是相反,趁流行蹭蹭热点?
尹清露:AI生成图片好火,我也在信息流里随刷随看。从一开始的新奇、感觉到某种超现实主义的趣味,逐渐到乏味甚至恶心想吐,所有人都摆出假模假样的大笑表情,用歪七扭八的手指抓面条吃(虽然Midjourney已经修复好了手的问题,不愧是AI速度),令人毛骨悚然。
如果本雅明所说的“艺术品中灵韵的消失”在机械复制时代还像一个隐喻,那么我们正在目睹它彻底的消亡吗?还有不少博主做过测试,在几张AI照片中间夹杂真人照,果然一眼就能识别出真人的“魂魄”。虽然现在看上去暂时安全,但我也禁不住会想象,如果AI描摹灵魂的技术继续进步,那每天识别图片岂不就变成了图灵测试?只不过面对测试的不再是机器而变成了人类,我们最终掉进了自己编织的科技幻梦之中。
不过,我倒不觉得技术一定会降低艺术创作的门槛。就像是随着复制技术的发展,艺术品的唯一性被取消,安迪·沃霍尔的罐头汤变成艺术品那样,此次技术的进步是否也具有同等的变革性呢?如果追求人与人之间共鸣的“灵韵”艺术变得稀薄了,人+机器会呈现出我们尚且未知的艺术形态吗(在目前大量粗制滥造的东西之外)?我对此仍然抱有期待。
我很喜欢哲学家吉尔伯特·西蒙栋提出的一个概念,他认为机器具有“不确定性的边缘”,它不总是自动化的,而这个不确定性来自于与人的互动。只不过,为了把不确定性引介到文化中,我们需要的是既懂技术也懂得美,又有思辨力的人材,而这一点可能才是最难的。
董子琪:有趣。那天我们几个人也在一起测试了一下哪张照片是AI合成的、哪张是真人的,我觉得区分起来挺容易,也提到了AI照片没有灵魂这点。照片里人的灵魂到底由什么构成呢,可能是脸部的肌理、微妙的表情,还有属于人类的情感的流露,某种暂时还没有被算法牢牢捕捉的东西。就像蜡像馆里的模型不管多逼真,你还是知道那不是真的,差别在于一些非常细微之处。
而真与假的混淆确实会令人产生原始的恐惧感,原来看过一个电影《恐怖蜡像馆》,最吓唬人的地方就是来不及逃脱的旅客会被做成模型。也有类似的动画片吧,游客因为触犯了某条戒令,变成展览品——由观看者变成展览品,这样的降级是惊悚的,而想象灵魂如何被抽干这个过程更为可怕。比方说《流浪地球2》里的图丫丫或者《源代码》里的男主,都曾经是真人,后来成为了某种任务中的一环,他们的智力当然是强大的,但他们的痛苦也是那么极端且不可救赎,为了任务生存难道不是堕入另一重永生炼狱?
徐鲁青:人工智能的出现或许也能为艺术评价建立一套新标准,如果它可以画得好、漂亮、完美无缺,那是不是技巧性的审美标准会逐渐淡出,艺术评判标准会不会被重新排序?更重要的是,人们开始反思创造里作为人无可替代的是什么,我们称“灵韵“和“魂魄”,如何更细致地去描述它们?
林子人:技术进步只是艺术民主化后评判标准消失的一个面向。我们似乎身处一个万物民主化、去中心化的时代,权威在被质疑,等级在被颠覆——曾经被认为是“普世”的标准如今被质疑为西方的、白人的、男性的或精英主义的。某种程度上来说,在历史上大多数时间里被认为是只有文化精英才能进入、才能欣赏的高雅文化,已不再拒普通人于千里之外,大众被赋权去表达、去创作、去质疑专业人士的观点,这当然是有积极意义的。当然,故事的另外一面就是创作者开始抱怨“专家之死”——作品的真正价值被淹没在互联网上如海啸般的非专业意见中,难以得到公正评判。
我承认多元性和大众意见的价值,但我也认为标准是存在的。我们批评西方中心主义、种族主义、性别歧视,但这并不能成为我们彻底摈弃标准的原因,而只是说我们需要更好的标准;我们尊重大众意见,但社会心理学也揭示了人群中从众心理的存在——已经有研究发现,互联网的大众评分机制并不一定反映作品的真实价值,最先出现的评论(无论褒贬)会极大地影响后续评论的走向,更不要提算法对我们注意力的操控,当平台不断向你推荐某一个或某一类作品,你会有更大概率喜欢上它。
我不知道今后艺术会不会更加“下沉”,我想,当今的艺术家恐怕需要比以往的艺术家更加有耐心和定力去发现和表达真正有价值的东西,去等待时光之流冲刷去那些昙花一现的作品,留下现在和未来的人类都能产生共鸣的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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